李文星悲剧起点：四个月达内科技培训找不到工作

误入传销组织的李文星，勉强凑够学费进行了四个月java培训，为何并没有让他找到一份工作？在悲剧的起点，他经历了什么？出品|网易清流工作室作者|马莉、古竞 编辑|赵妍因求职而误入传销组织的李文星，他的生命停在了23岁。去年6月从985院校资源勘查工程专业毕业后，希望能再“换”个专业的李文星，进入一家培训机构学习了四个月java

误入传销组织的李文星，勉强凑够学费进行了四个月java培训，为何并没有让他找到一份工作？在悲剧的起点，他经历了什么？

出品|网易清流工作室

作者|马莉、古竞 编辑|赵妍

因求职而误入传销组织的李文星，他的生命停在了23岁。

去年6月从985院校资源勘查工程专业毕业后，希望能再“换”个专业的李文星，进入一家培训机构学习了四个月java。

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从李文星的室友郑亮（化名）处获悉，李文星当时报名IT课程的学费超过1.6万元。此前媒体亦报道，他因一直对计算机行业亲睐有加，他的母亲给予了支持，“东拼西凑，凑够了其上IT学校的学费。”

但是这4个月培训并未能真正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转变。2017年1月，李文星通过这家培训机构推荐的面试，在北京十环信息总公司（下称“十环信息”）找到了一份开发工程师的工作。

十环信息是一家国企。根据李文星妹妹李文月此前的说法，这份工作的月薪是6000元，但入职后第一个月，李文星仅拿到2000余元。更为重要的是，虽然曾对这份工作有过美好的规划，但仅仅2个月后，李文星便辞职了。

郑亮向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分析，李文星学习了四个月的课程，仅是Java的皮毛，“作为一个刚毕业的新人、没有相关工作经验，做的还是吃技术经验的岗位，他是不可能跟得上的。”

这是李文星悲剧的起点。在随后的3月至5月中旬的两个半月里，他四处求职，直到5月20日到天津参加面试，踏上了死亡之路。鲜有人深究过，靠着“学费东拼西凑”上的java课程，为何没能让他成功就业？

李文星选择进行java培训的学校，名为“达内科技”(NASDAQ:TEDU)。这家培训机构于2014年4月在纳斯达克上市，其2014年、2015年、2016年净营收分别为1.362亿美元、1.892亿美元、15.8亿元人民币（约合2.37亿美元，达内科技从2016年第三季度起将财报货币单位从美元转为人民币）；三年期间，学习中心总数从118家上升到145家；学生注册总数从5.996万人上升至10.75万人。

但实际上与其营收、招生人数节节攀升相伴随的是，达内科技一直饱受质疑之声。

多名曾与李文星一样，同在达内科技培训的人士向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讲述了他们的故事。这些故事的共同点都是达内科技以招聘名义招揽生源、学员贷款分期缴纳学费和就业缺乏保障等话题。

生源：以招聘方式招生

来自济南的张巍（化名）今年22岁，是一名中专毕业生。今年5月下旬，有半年多工作经验的他，想换一份更高薪酬的工作。在“58同城”上，他看到一则招聘计算机助理的工作，投递简历仅几分钟后，张巍接到了达内科技的电话。

几天后，他按照电话约定，前往位于济南市历下软件园的达内济南大明湖中心面试。在二楼前台报到后，前台递给他一份表格让他填写个人基本信息。张巍注意到，表格里已经有差不多10个人填写过，其中不仅有大学生，也有技校的学生。

“我在一个能容纳将近30多人，类似大会议室的房间里填完表，做了性格测试，然后拿给前台，她让我先等一会。”张巍说，当时正是下课的时候，有很多学生在教室内外活动。

很快，一位人事部的女士找到了他。两人的谈话在贴着达内海报的小房间进行。张巍说，在谈话中，他才得知并不存在此前网站上和电话里提到的“计算机助理”一职。谈话将近一个小时后，“面试官”开始给他推荐培训课程。

“她看我是学计算机的，个人爱好写了Photoshop，就推荐我培训UI设计。承诺毕业后工资是3500元至4000元，还说在她那里培训后可以成为白领。”张巍对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说。

张巍的“招聘变招生”经历并非个案。

按照达内科技上市时候的说法，其生源分为社招和校招两类。其中社会招聘，主要依靠搜索引擎和招聘类网站。而招聘网站带来的生源，多有类似于张巍所经历的情况。

根据当时机构的调研记录，校园渠道提供20%的生源，搜索引擎贡献50%的生源，剩余30%的生源，来自于通过招聘类网站把求职人员转化为学员。

达内科技CFO季苏海在2015年1月的一篇报道中提到的生源数据与此相近：50%的学生来自搜索引擎，30%来自招聘类网站，剩下10%来自大学校园的推介会。

而且并非所有达内系“招聘转招生”渠道上的公司，都会表明“达内科技”身份。

比如一家名为“阿甲科技有限公司”（下称“阿甲科技”），目前正在招聘网站上发布多个职位，有的职位要求较为宽泛，比如网络运营专员/助理，“学历不限，专业不限”，职位月薪达5000-8000元/月。

但阿甲科技实际上隶属于达内科技，其股东穿透后为达内科技100%控股。

张巍并未听从“面试官”的建议，试听课程。“我没有听，怕听了就让我学习（培训）了。”张巍告诉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，“面试官”后续还多次邀约。前后超过一个月，邀约均被他一一拒绝后，她扔下一句“你自己做垃圾吧”，自此才不再联络他。

张巍并不清楚，“面试官”孜孜不倦劝服其培训背后的经济账。根据2014年4月达内科技接受机构调研时披露的数据，招聘网站类的招生成本达1500元／学生。

一位从事了近10年IT教育培训的业内人士陈云清（化名）向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分析：“随着百度等搜索引擎的推广费用越来越高，机构的压力也越来越大。针对毕业生急于寻找一份工作的心理，招聘转化为培训便成为职教机构的一个重要招生途径。”

该人士透露，对于职教机构以招聘方式来招生一事，招聘网站是知晓的，还为之定制了适合的推广方案。为了在招聘网站取得更好的推广效果，职教机构开完户后需要不断充钱，以保证招聘信息在首页、“热门职位”等好位置，而更多的“刷新”、“置顶”、“下载简历”等操作，也需要不断充值。

达内对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表示，每年（各渠道）推广费用的营收占比相对稳定在10%左右。

营销：提高转化率

培训机构会有相应的流程来判断和留存前来应聘的潜在学员。

在张巍初次面试离开后一周左右，“面试官”再次打电话给他，告知其达内有工作岗位可以带薪实习，让他带着身份证和银行卡过去。

但再次去往达内的他，发现对方还是在劝他办理贷款和参加培训，并表示他实习后达到要求便可留下来工作。

他被推荐的是为期三个月的UI课程，费用在1.5万元左右。“她一直让我填表（签培训协议）”，张巍说，对方告诉他如果这个月不学，下个月就涨到5万了。对此，张巍内心的潜台词是，“5万会有人去吗？技校3年的学费也就2万多。”

“面试官”描绘的就业情况是，毕业后薪水3500元至4000元，工作1到2年后，可以涨到6000元至8000元。

面谈中，张巍表示3个月的培训时间有点长，学费又贵，并且他没有存款。“面试官”便表示，“学完后留在达内就可以不用还钱。”

类似“免费培训”的说法是一些IT职教机构招揽生源的方式之一。

陈云清说，一些机构会让求职者选择培训后跟该公司签长期合同或自由择业。前者一般5年起，签约后免费培养，但在薪资涨幅上会做调整；后者不受这些限制，但需要在学员就业后按月扣其工资来支付“培养成本”。

“机构一般会做一个很精彩的5年规划，并告诉求职者，跳到不同的平台，积累的资源和经验会更多。总之会让人听完后觉得签长期合同远不如贷款培训后自由择业。”她分析说。

张巍的第二次面谈持续了2个多小时，但他参加培训的意愿一直不强烈。中午12点稍过，一位年近30岁的人事部男经理进来，跟他谈了10分钟。“我说下次再来，经理便发火走了”，张巍说。之后，“面试官”又跟他谈到1点多，他再次借口要跟领导请假而离开。

“面试官”和张巍几次沟通的核心是张巍现在没钱没学历，可以通过参加培训，再拼一下。“他们说服的方式就是全部说你差的地方，没有一点好的地方。说你家里穷，现在干的工作又很不好。不培训的话，就会一直穷下去。让你都不好意思不去。”张巍说。

在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获得的成都某职教机构《招聘转化咨询思路》的资料中，出现“打击”等字眼，“与客户分析他求职方向入职的可能性很小”，以及“帮助学员逐个分析（其各个退路）可行性很小”都是重要的转化步骤。

在培训机构工作人员对上门面试的求职者做转化的过程中，节奏感颇为重要。

陈云清介绍说，机构人员一般会分几步进行，首先是做企业宣讲会，让应届生或有转行需求的求职者坐在一起。宣讲会重点会渲染公司背景、行业前景和岗位薪资。

宣讲会后，机构会筛选掉一部分对公司不感兴趣的人，留下一些真正有需求的人。对留下来的人，有些公司会进行为期三天左右的“试岗”。

在这期间，会有项目经理带着这些求职者，用软件做一些趣味性的小作品。在这个过程中项目经理会不停渲染这个行业前景好，薪资高，发展空间大，并做出一些3年、5年的前景描绘，进一步强化求职者进入这一行业的决心。

在这三天里，除了项目经理，咨询师（招生老师）也会在一旁强化。“大概到第二天或第三会提到收费的问题。当然，也要观察求职者的情绪。”她说。

一位曾在达内工作了十年的朋友曾告诉陈云清，达内的模式与其他培训机构不太一样。

达内是把求职者约上门，经过类似说明会的筛选后，会先让求职者进入A营（训练营），过程与前述试岗差不多。之后再做精准筛选，留下的人进入B营，此时相当于试听。在这个部分会有好几拨销售人员进入控场 ，最终关单报名。

贷款：先培训后还款

来自重庆的王强（化名）今年31岁，曾在达内重庆杨家坪中心报名参加培训。2013年2月，从部队退伍回来的他开始在当地人才网海投简历。因为大专学习的专业是机电一体化，他一心想找个跟专业有关的工作。

不到一周，他收到两个通知其面试的电话，其中一个薪水较高的便是达内，职位是机电工程师，3000元／月。

如约赶到达内的王强，签到后和十多个人一起做了一套软件方面的笔试题。在面试中，他得知公司并没有在招聘机电工程师。工作人员建议他选择定向培养模式，在与达内有合作的公司名录上选一家，四个月培训结束后就可以去这家公司上班。

王强说，面谈中工作人员并没有向他直接提及“贷款”字眼，而是告知他工作后每月工资大概是3500元，但岗前培训需要人力、物力等成本，问他是否可以接受工作后每月扣除1000多元作为学费。

在交完1200元押金签订培训协议的时候，王强才得知要办理贷款。他的培训费用是15800元，工作人员给他推荐了一款贷款方案，“说是贷款利息为11％，通过一张农行卡自动扣款。”

在王强提供的一份《还款事项提醒函》中，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看到，这笔贷款是“6+12”的模式，共分18期还款。前6个月每月还款175.3元，后12个月每月还款1482.29元。依此计算，王强总共需要还款18839.28元，实际借款成本合计3039.28元。

不同的学生贷款类型，除利息外，还会有服务费、账户管理费等费用（不同金融机构叫法不同）。

以鸿学金信为例，根据其官网的“学贷标计算”，2万元贷款由于还款方式的不同，年化利息在9%至13%之间，此外还有3%至5%的服务费。

在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看到的多个金融机构的贷款方案中，很多方案不会直接写明利率多少，而是以还款期数和每期还款金额表示。

不过，在还了十二期后，因为手头紧张，王强在还第十三期的时候拖了半个月。之后他便发现自己要还将近3000元／月，“我一气之下就不还了”。

截止到今年1月初，在他出示的一张由一个江苏手机号发出的短信截图中，他还有7期贷款没有还。按之前的模式计算，应还款本息还剩下1万余元。该条短信显示“截止2017年1月2日，欠款金额27669.39元。”

至今，王强依然没有还清贷款。

陈云清透露，试岗中培训机构一般会提到费用，但会表述为，“4个月的培训期不收费，免费培养，等学员工作了再从工资里扣。”这种跟培训机构合作的小额贷，会根据机构的需求定制不同的贷款方案，比如6+12、8+12等等。

此外，有的培训机构还会在这4个月中给学员发放从数百元到一千元不等的生活补助。

“但一般是以培训费加4个月生活补助的总金额贷款给学员。比如学费15000元，每月补助1000元，补助4个月。那就要贷款19000元，再加上利息，差不多还两万四五的样子”，陈云清说，一般机构是直接以课程费用加生活费的价格来报课程价的，不会单独明说。

根据达内的回复，目前达内每年都有50%左右的学员跟第三方金融机构申请助学贷款。这些金融机构包括宜信、中国银行、百度金融、人人贷等。达内在中发给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的回复表示“第三方机构的利率是在符合国家的法律法规的基础上，由第三方机构自行决定，学员贷款的风控体系也是其自身进行管理。”

宜信公司创始人、CEO唐宁早年曾投资达内科技，宜信也是最早与达内合作的金融机构之一。在宜信旗下普惠金融――宜学贷官网上列出的合作机构中，达内科技排在第一位。

宜学贷合作模式，图片来自官网

盈灿咨询研究员高丽秀告诉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，“互联网金融机构提供的学生贷款利率要高于银行”。她介绍说，目前商业银行、在线信贷平台、消费分期平台、消费金融公司等金融机构均有涉足学生贷款，业务类型涵盖校园贷款、培训贷款、教育分期等。

张巍在第二次“面试”中，还接触到了无就业险（失业险）。达内在给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的回复中提到，正在跟保险公司合作，“由达内购买保险赠送给学生，毕业后如未就业进行重修，将由保险公司理赔12000元学费。”同时，达内表示，目前首批获得赠送保险的学员尚未结业，无赔付情况。

就业：推荐公司质量存疑

培训结束后，王强于2013年7月开始找工作。此时，达内的老师教他们包装简历，“让我们把自己的项目经验写丰富点，我的简历当时没有实际项目经验被打回重做了好几次。简历要让招聘公司看得上，足以参加笔试。”

王强介绍说，面试时通常是班上数十人，与上一届没找到工作的人一起去，总共15人至20人。用人单位一般为小企业，招聘2至3人。

“就业率的话，当时班上四十余人，有二十左右（就业），姑且算50%。”王强说，他最近看了下班级群，大概有三十多人没有再从事软件这一行了，而他至今也从未从事过这一行。

与王强培训前全无经验不同的是，来自广州的陈玉竹（化名）中专学习的是广告设计专业，大专则学习了动漫设计，有一定的专业基础。另外，她还有3年左右有关设计的工作经验，参加培训前的工资在4000元至5000元之间。

2015年初，她在网上看到达内招聘设计师的信息后投递简历，接到电话后前往天河区参加面试。之后，陈玉竹接到达内电话，被告知她不太符合公司要求，还欠缺竞争力。工作人员随后表示公司恰好是做这一职业培训的，经验丰富，师资力量强大，陈玉竹学习后工资可以拿到6000元以上。

陈玉竹说，培训结束后，就业老师每周会推荐2到3个工作，但“都是些小公司”。

跟李文星一样，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来自达内老师的推荐。不过她认为自己被推荐去的公司是间“皮包公司”，因为公司是在一家酒店租的房，人不多，但加班频繁，领导很不务实，五险一金也是外地的，不过薪水确实能达到6000元。

令她疑惑的是，在还没有找到工作之前，她就从下一届学员处得知，达内将她的背景情况介绍给下一届学员，并表示她已经找到工作。“介绍的时候，我的名字错了一个字，我学校的名字也有错字。但在他们所说的那个班，最接近这些信息背景的人就是我了。”

认为这间公司有问题的陈玉竹很快主动离开，自己找了另一份UI设计的工作，“薪水到手后在4000元到5000元之间，但公司福利好一点，规模也大一点。”大半年后她到手的薪水达到6000元左右。

陈玉竹说，到了新公司后，她的主管告诉她有简单易懂的UI教材书，有设计基础的人学习起来其实很简单。

在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接触到的几个达内学员中，达内工作人员均有在报名时承诺就业和薪酬。

不过，达内在给网易「清流」工作室回复的邮件中强调，学员有自主就业和推荐就业两种选择，公司不允许销售人员承诺就业，对此有着明确的销售管理规定。

达内回复的数据显示，2016年达内学员毕业一个月的就业率为68.47%，毕业三个月就业率为94.33%，毕业6个月就业率为98.16%。而且2016年达内全国学员的平均就业薪资高于应届大学毕业生就业薪资20%以上。

在企业开拓方式方面，达内回复表示主要有互联网搜索、企业转介绍、HR社区、行业会议和专场招聘会、企业主动上门几种方式。

目前陈玉竹已还完贷款，她表示自己在应聘时，不会说自己在培训机构学习过，“因为对方也会问是在哪个培训机构，学了多久。而2个月，其实学不到什么。”